互联网革命经历了长达三十年的技术驱动期,催生门户网站、电子商务、社交媒体等商业模式,全面推开数字化向大众市场的延伸。经历约半个世纪後,自2010年以来,智能手机与5G技术的普及加速了移动互联网渗透;而人工智能、物联网与云计算则接力成为新的发展引擎,构建起“万物互联”的数字生态体系。
截至2020年,数字经济已占全球经济总量的15.5%;五年后的今天,这一比例估计已攀达20%至25%之间,显示其正由“附加值”转向成为全球经济的新底盘。
这场革命不仅深刻重构了经济形态与产业结构,更已升级为数字主权与国家安全层面的战略博弈。数据成为大国间角力的新前线,网络空间的安全威胁也倒逼全球治理体系的重构。
本质上,互联网革命是一场技术、经济与社会结构深度耦合所推动的系统性变革,其核心在于通过“连接”重塑人类文明的底层逻辑。当今世界已进入一个“数字化生存的智能互联时代” ——一个以5G、人工智能与物联网为基础,以 “万物皆可联网、数据驱动决策” 为核心特征的新文明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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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文明下的反动心理: 数字时代的悖论
在数字技术深刻重塑人类社会的当下,一种隐秘却日益普遍的文化心理正在浮现——对技术文明的“反动情绪”。它不同于理性审慎的技术批评,更像是一种源于深层现代性焦虑的文化性反射:当技术不断加速演进、边界持续拓展时,部分人群开始以情感化、符号化的方式抗拒“虚拟”,重新呼唤对“实体”的信仰与捍卫。
这种心理倾向在现实中屡见不鲜:当AI生成图像与文本作品成为创作工具时,有人强调“唯有人类创作才具备灵魂”;纸质书籍被电子阅读取代之际,人们高呼要守护“纸张的温度”;元宇宙与虚拟现实方兴未艾,便有反对者高举“真实体验”的旗帜。虚拟与实体的二元对立判断背后,其实并不基于技术层面的理性分析,而是一种文化应激——虚拟被视作冷漠、虚假、去人性化的象征,而实体则被理想化为温情、真实、可信的象征。
这种反应的背后,是人类在技术文明裹挟下的深层心理张力。一方面,我们的日常生活早已离不开数字技术:从沟通、获取知识到生产、消费,无不依赖高度嵌入的技术系统;但另一方面,人类又在潜意识层面对技术逻辑所构建的新秩序感到不安,甚至抗拒。传统主客关系被打破,个体的能动性似乎在算法系统中被重置,从而催生出“被替代感”与“失控感”并存的文化抵抗。
追根溯源,这种心理困境源于人类难以脱离旧有认知范式与制度惯性。过去的社会结构与思维方式构成了“可控世界” 的认知边界,而新技术带来的范式革命则要求人们理解新的语言、逻辑与规则。对于未能完成观念更新的文化系统而言,技术革新不仅是工具层面的变化,更是对其核心认同的挑战,进而引发自我否定与怀旧崇拜并存的认知断裂。
张贤亮曾说:“中国古今的每一次革命,几乎都没有不流血的——而这一次彻底不同。”改革开放带来的非暴力转型,本质上是一场深层制度更替与观念裂变。而真正的问题,并不是变革是否合理,而是我们是否有勇气理解它、投身其中、与之同频共振。
我亦常思及大秦的史事。秦法之严,常为后世所诟病;其效之高,却又难以割舍。后人一边痛斥其“暴政”,一边深度继承其制度逻辑,口诛笔伐与实质沿用并行不悖。这种“反对中继承”的悖论,正是文化惯性与认知滞后交织的写照。秦制强调效率与秩序,其“手段理性”常与道德话语发生冲突。后来的统治者通过否定秦政来洗脱道义责任,同时却默默采纳其制度逻辑,以求有效治理。这种言行不一,恰恰是威权体制构建合法性叙事的典型策略。
今日之数字革命,乃古今之镜像:技术范式更新之际,思想结构却步履维艰;新秩序已然确立,旧逻辑仍难退场。而真正的智慧,从来不在于盲目接受或彻底否定,而在于辨析变革中的核心逻辑,进而在理解中建构新的调节与适配机制。
数字化转型绝非工具层面的技术跃迁,而是一场关于制度逻辑、社会运作甚至人类存在方式的根本重构。当技术开始嵌入制度设计,算法介入公共决策,AI影响人的认知结构,我们的“旧常态”或许已难以为继;但与此同时,人类也获得了通向更高复杂性与协同性的可能性。
纵观历史,每一次技术革命都伴随着一股反向文化潮流。印刷术曾被视为亵渎,蒸汽机引发了工匠恐慌,电影、电力、计算机普及之初也无不遭遇排斥。事实一再表明,这些声音的底层动因,往往不是对技术的本质分析,而是对新秩序的陌生感与失控感所激发的文化应激反应。
今天关于“反AI”“去虚拟”“保卫实体”的声音,亦不过是这段历史逻辑的最新注脚。当人们无法理解连接性逻辑、数据结构所蕴含的制度潜力时,便以“文化”的姿态后撤,以为这是抵御失序的屏障;殊不知,在技术逻辑已然嵌入制度根基的今天,这种姿态终究难以逆转历史的进程。
真正的问题,从不是“要不要接受数字化”,而是“如何在不可逆的技术进程中重建认知结构与制度逻辑”。今天的文明,早已告别孤岛式决策、权威式治理与线性因果的治理模式,转而进入一个实时连接、数据驱动、系统反馈的复杂生态。就像从一座座城邦转向一张全球神经网络,每一次行为都会引发回响,每一项决策都需动态调节。
互联网早已经从“工具”变为“制度型现实”,它是实体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把它当作虚拟与不现实的符号未免自欺欺人,况且连“去虚拟”“保卫实体”的发声者都生活在它所重构的实境与权力结构中。
这是一次不可逆的文明跃迁。而那些仍试图用旧语言否定新结构的反动之声,无论多么激烈,终究只是蚍蜉撼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