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中华意识中,“知识分子”是个有迷思的名词。
知识分子适不适合参政当官?知识分子参了政,当了官还是知识分子吗?
这恐怕是千百年来最议论性的课题之一,它跟儒家思想意识及核心价值观所先入为主的极高门槛不无关係。
(一)门槛太高,谁敢以君子自居?
知识分子的形象既被“君子化”,儒家对君子的理想人格,还有道德品质之苛求简直到了完美无缺,水清难有鱼的程度。
君子的反面是小人──谁都想被高攀为君子,以小人为耻,可谁都不敢自诩是合格的君子,一如不敢以知识分子自居。
君子不结党营私,君子团结众人,但不勾结朋党;相反的,小人勾结朋党营私,善于勾结,却不团结众人。
参政当官,可以不党不群?不党不群能独善其身,也兼济天下乎?
事實上,儒家学派创始人孔子自己也想攀上权力走廊,他为寻贤君明主,周游列国14年,希望得到重用,一展抱负,通过政治权力、平台和资源的配合,把儒家政治主张实践,泽及苍生……
(二)明君成就能臣或能臣成就明君?
可孔子所到之处,多不受待见,虽有国君敬慕其名,又为权贵所忌,加上不甘被邪恶利用……他就是找不着像齐桓公那样可以跟管仲一拍即合的国君,结果在政治上无立锥之地,价值和理念实践不了;身怀大志的万世师表,竟无能用之者,最终只好作罢,回到鲁国去。
不要忘记,孔子是春秋末期的思想家、教育家,历时将近550年的“春秋” +“战国” 恰恰被说是中国知识分子最美好幸福的黄金时代,可孔子没找到可以匹配的市场,终其一生,未能真正攀上权力的平台。
或者因为没晋身仕途,孔子才是大中华知识分子的清高榜样乎?
“春秋” 超过290年,初期大小的国家不下140个,第一位崛为中原霸主的 “天下诸侯第一强人” 是齐桓公;齐国君主之所以能称霸,是因为他英明贤能,独具慧眼;简单说,就是识货,把管仲任命为丞相。
管仲被尊为“华夏第一相“,他離世94年,孔子才诞生,是法家先驱,经济、政治、军事奇才,更重要的是,他站在历史前沿为齐国变法改革,开拓了国富民强的霸业之路。
是明君齐桓公成就了千古名臣,还是旷世能臣管仲成就了明君的时代与地位?是政治权力成就了知识分子的雄才大略,还是知识分子的雄才大略让政治权力攀登上颠峰?
有一点可以肯定,被齐桓公尊称为“仲父” 的管仲跟国君不像是一般的主僱关係,不是被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臣子。
(三)底线被踩,契约失效,就该告别
孟子曾说,管仲之对于齐桓公是“不召之臣”。
要有大有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始成完美搭档;君王想寻求专业谘询,有要事商量,须持以尊重专业和智识(有智慧高度的知识)的态度,向臣属讨教,而不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依孟子之见,“不召之臣”像是诤臣谏官,对君主,不失“依附中的独立性”,有伙伴(Partner)的意味,既共同分享权力,又是政权运作中的一种制衡力。
君王对知识分子人格的尊重,就是对专业智识的尊重,臣属对君王忠实辅政,前提是须拥共同的理念,这也是君臣之间、权力和智识互辅的契约。
这契约就是:臣属以道事君,不可则止!
“道”字很广泛,是天道、正道、人道或民道都行……笼统一点来说,就是按照正确的、正常的发展规律法则之正当途径行事,坦荡把持端正品行,守好道义行为,绝不违天逆理,绝不丧失人性,绝不背离民心!
换句话说,为臣者并不以牺牲人格和尊严来侍奉政治老板,他当自己是专才,有坚持理念,牢记苍生的灵魂,不沦为行尸走肉的奴才;他必须守住“道”与良知的专业底线。
(四)亢奋不已,该走不走
若底线被践踏,契约就得失效,为臣者就该适时身退,结束合作关係,而不是陶醉在权力的春药,亢奋不已,继续嗨到赖着不走。
难就难在这个“不可则止”,因为不能“止”,迷恋权力,知识分子於是典当了一切,反而助纣为虐。
知识分子参政当官的问题可以这样来看,知识分子即使攀上政治权力庙堂,还得有道防火牆,也还有底线来确保他们对权力具“依附中的独立性”,独立性一报销,必然顺着权势与功利反正道而行。
管仲无疑是春秋战国时代知识分子之表率,他名成利就,是天下“士人”的偶像,他的雄才大略因为得到贤君明主的赏识,拥有政治权力、平台和资源的配合,大权独揽,放手执行改革……齐国中兴强盛,天下读书人无不羡慕,紛成铁粉。
这点,连孔老夫子都说,如果国君不能充分信任大臣,即使再好的大臣也没办法施展自己,像管仲那么有才华的高人,如果手中没权,国君不充分信任,再大的本事恐怕也无法辅佐齐桓公崛为春秋五霸之首。
孔子始终没攀上权力走廊,他是超级的理想主义者,管仲不同,他搞政治,搞经济、哲学、外交、军事等等,是一个时代的强音、符号,是风起云涌的变局操手,他干的事可不是正经八百的书生或人格道德满分的正人君子所能干成者。
(五)干大事不拘小节,大德小德须分明
孔子确实挑了好些管仲的毛病来批评,但是,他肯定管仲辅佐齐桓公,称霸诸侯,匡正了天下,庶民因而深受实惠,日子过得更进步更好;孔子表扬管仲的仁德和智慧,统合天下诸侯,不靠兵戎相见的武力,成就霸业,不以生灵涂炭为代价,称得上是有仁德的厉害人物!
孔子对管仲的评说不只公允,也证明他的儒家理想主义不是乌托邦,事实上是导引规范,而不是僵硬教条,对管仲的是非对错,他甚至主张对负有天下重任,干大事情的人,不能太拘于小节,也必须看大德,而不是小德,要看到他对广大庶民的影响。
这点其实很重要,把小德无限夸大到天大的恩典跟把小节上的瑕疵无限上纲成罪大恶极,天理难容都是一样卑劣的手段,将大德贬成小菜一碟也太不公道。
不管怎样,“管仲效应”奇大,后来者(知识分子)狂热涌向权力的庙堂竞逐攀爬,天下原有百多个国家,即使到了战国初期也还剩下20多个,变法改革被公认是拉朽摧枯、富国强民的必经之路,不少明君与贤臣相辉映,大放光芒,确实改变历史的轨迹,于是乎,知识分子大有市场……这时代是知识分子最有风骨、血性和风采的史卷,太荡气迴肠,太可歌可泣了。可是──这也是知识分子尸横遍野的时代!
(六)一失守,权力将他们俘虏
当知识分子的“马奇诺防线”失守时,他们就成了政治主子的绝对依附体,丧失人格精神及实践理念的独立性,当其思想及智识灵性被阉割或作出自刎时,当他们在权力面前俯首低眉,不敢再讲真话,选择缴械,选择静静的,选择奴颜婢膝,选择以遗忘江湖之远,庶民之忧来换取高居庙堂的荣耀,他们的知识分子之身份就已经死了。
不只如此,他们“尸变”,为害活着的知识分子,形成反动,若不能把对方同化成为统治者的战利品,就把他们搞到家破人亡,罪诛九族;伪知识分子、小人和奴才的市场在权力博弈中,自古以来都不曾小过。这些人一跻身权力走廊,一溷进政治庙堂飞黄腾达,就彻头彻尾异化为政客和政治官僚,为保护自己对权力的依附,自然就会完全供奉权力,极尽弄虚作假,巧立名目之能事欺世钓誉……
所以说,有学识的知识分子一变质,一得志,骨子裡当了政客,哪还记得泽加于民,伪知识分子型的政客与官僚绝对比一般浑蛋更浑蛋,而且恐怖。
说到底,就是权力将他们俘虏,让他们再也走不出去──权力使他们贪婪,将他们庸朽,然后彻底腐烂再尸变。
16-01-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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